趙父有氣無力地道:“小人發誓……”
尹禮又問證人:“郎中,聖穀麵前,你可敢發誓沒去周家診過趙氏?”
郎中道:“回大人,草民發發、發誓!”
尹禮又問:“穩婆王氏,聖穀麵前,你可敢發誓趙氏有孕?”
王婆子也結結地道:“回大人,民婦發、發誓!”
尹禮再問:“穩婆李氏,聖穀麵前,你可敢發誓趙氏非孕,而是有疾?”
李婆子怯怯地道:“回大人,民婦發誓。”
尹禮道:“好!待香焚盡,爾等便將聖穀吃進腹中看看吧!”
線香燃得快,也就片刻工夫,門子便上前將五碗聖穀中的殘香一一取出,讓到了一旁。
這五碗聖穀不知在神像前供奉了多久,上頭還落了層香灰,任誰吃這東西都下不去,趙父卻端起茶碗來,當先將一碗穀子連同香灰倒口中吞了下去!
接著,李婆子、王婆子、郎中也依次端起穀子吞了起來,周父見了,也不得不抓了把穀子塞進了口中。
五穀如砂石,混著香灰的糊味兒,其中也不知是不是摻進了麥麩,周父吞嚥之時竟覺得嗓子刺,還沒嚥下就猛地咳了起來,半的穀子噴在青石上,滾到門子靴下,惹得門子大怒!
“放肆!”門子怒聲嗬斥!
啪!
尹禮怒拍驚堂木,斥道:“還不拾起來!”
二人同時出聲,驚堂木聲伴著嗬斥聲,猶如驚雷疊降,嚇得周父一!
說來也巧,郎中口中塞著穀子,正往下嚥,猛不丁地被驚堂木聲一嚇,當即便掐著脖子倒在了地上。
看臺上的百姓見此形紛紛站了起來,暮青憑耳力判斷著高臺上的形,心道莫非是有人嗆著了?
正想著,州試生們便議論了起來。
“怎麼回事?”
“應是神跡顯現,哪個謊供之人自食惡果了吧?”
“像是……郎中嗆著了。”一個坐在末位、靠近的州試生豎著耳朵聽了會兒,說道。
“這麼說,是那周家人誣陷兒媳了?嘖嘖!真是不明白,為了那點兒聘銀和區區請醫問藥的錢財,竟至於誣陷兒媳失節。趙氏失節,難道損的隻是趙家的麵,就毫不丟周家的臉?”一個州試生搖頭失笑,嘖嘖稱奇。
暮青瞥了這人一眼,心道此人真不知民間疾苦,對平常百姓之家而言,婚喪嫁娶之耗向來不是小數目,更何況請醫問藥?周家因錢財而誣陷兒媳,從機上來說足以立。
且此時此刻,郎中的氣道嗆了異,如不施救,必定喪命。可高臺之上,尹禮並沒有命人施救,門子、皂吏漠然觀,像杵在法案旁的石人。
公堂,一個學子起禮道:“市井刁民,讓司徒兄見笑了。”
那復姓司徒的州試生愣了愣,隨即笑著寬道:“瞧我這記,差點兒忘了於兄正是皋縣人。這雖是皋縣的案子,卻與於兄無關,無需介懷。”
於姓學子一臉愧,嘆道:“如此同鄉,實在見諸位。”
藤澤笑道:“司徒說的是,我等絕不會低看於兄,於兄無需介懷。”
於姓學子寵若驚,急忙朝藤澤一禮,藤澤含笑了此禮。
高臺上,有人正在生死關頭,公堂,州試生們卻忙於攀附結。暮青手握拳,掌心裡傳來的疼痛刺著心,應該出去施救,郎中即便有罪,也該活其命,判定其罪,由國法置。可不能出去,假扮木兆吉,目的是前往中州神殿,在抵達神殿之前,絕不可出風頭,一旦救那郎中,施救之法定會令人起疑。
正當人神戰之時,暮青又覺到藤澤的目有意無意間從上掠過,麵沉如水,握的拳慢慢鬆開,終將自己的心與那高臺上的人一般,慢慢化作鐵石。
這時,看臺上忽然間靜了下來,不知是誰指著臺上喊了一句:“看!那、那郎中不了!”
藤澤聞言與公堂的州試生們一同向高臺,他的目一離開,暮青便手握拳,目沉如鐵石。
臺上,皂吏稟道:“稟大人,郎中確已亡。”
“啊?!”周父和王婆子的茶碗翻在地上,二人麵煞白。
尹禮怒拍驚堂木,喝道:“神跡已現,郎中自食惡果!你二人還不從實招來?!”
王婆子驚得鬼一聲,連哭帶嚎地叩頭稟道:“大人,民婦招供!這這這、這事原本不關民婦的事,趙家姑娘腹大,周家原是懷疑失節,請民婦到家中問診,好坐實其罪。可民婦左看右看,趙姑娘都不是有孕之相,民婦告知周家人之後就走了。原以為周家會為兒媳請醫問藥,哪想到沒過幾日就聽說了周家休棄兒媳之事!民婦正納悶兒呢,周家人找到民婦,塞了些好,民婦保守……民婦發誓,當時真不知他們會告到縣廟裡去,後來知道了,因為已經收了好,怕擔罪過,就、就……一錯再錯了。”
尹禮聞言冷笑一聲,問周父道:“你買通了穩婆,如此說來,郎中也是你買通的吧?”
周父自知瞞不住了,想起自己方纔被聖穀噎住嗓子一事,心中畏懼神明,也不敢再瞞,這才說道:“大人,這也不能怪小人啊!誰家娶個媳婦回來不是傳宗接代的?可還沒下蛋就先得了病,小人家中買的錢還沒賺回來,就得先給花錢看病,這買賣攤在誰上都不劃算吧?且這病是惡疾,人興許治不好就死了,到時喪葬錢還得小人家裡出!這還不算,按十裡八鄉的風俗,小人的兒子需得過個一年半載才能再娶新婦,且不說家中何時才能添丁,這再娶的聘財還是得我們周家出!這是招誰惹誰了?他趙家的兒一過門,沒給夫家添喜,反倒添了喪事,還沖走了夫家的錢財,這等剋夫之難道不該沉塘?”
“胡言語!”尹禮怒斥道,“我問你,趙氏嫁周家,可有三六聘?”
周父小聲答道:“有是有……”
尹禮不待其辯解,又問:“可拜過天地,宴過賓客?”
周父道:“這是自然,但……”
“既然如此,便是周家明正娶之婦!莫說是趙氏婚三個月便染惡疾,便是隻婚一日,也該由夫家生養死葬!豈可因其染疾,便生休棄之心?人既已娶,且位正室,既非妾寵,豈可視為買賣?且人非禽畜,豈可比作生蛋之?你上有高堂,這番言語可敢對令慈言講?!”尹禮厲聲反問,直問得周父啞口無言。
直到聽見趙父的哭聲,周父才醒過神來,又想起辯解之由,說道:“大人,趙氏生的是惡疾,在嫁人前興許就已經有疾了,趙家會不知?分明是知道兒將死,貪圖聘財!小人也是氣不過趙家人,這才犯了糊塗……”
“我呸!”冤大白,趙父正老淚縱橫,聽聞此言,張口就呸了周父一臉唾沫星子,“我隻此一,要知道有疾,何苦嫁去夫家人白眼?”
“你兒已死,死無對證,你當然要裝慈父!可誰又知道你當初嫁時是何盤算?”
“你!”
“住口!”尹禮打斷了二人的爭執,冷笑著問周父,“方纔命你等吞食聖穀,你可還記得誰先誰後?”
問罷,不待周父答話便接著說道:“想必你當時心中恐懼,無暇留意他人,我可以告訴你,是趙父、李氏、王氏、郎中,最後是你!趙父當先端起聖穀仰頭吞盡,其舉如同飲水,其態悲憤決然!若非含冤,何至於此?而穩婆李氏因未說謊,自然敢隨趙父吞食聖穀!反觀穩婆王氏、郎中和你,你們三人因心中有鬼,食起聖穀來挑拈揀抓,遷延猶豫,不提神罰,都足以看出說謊的是你們三人!”
此話一出,周父瞠目結舌。
看臺上,議論紛紛,這才知道聖穀審案竟還有此妙用!
尹禮懶得再聽周父胡攪蠻纏,當即執起驚堂木來重重一落,結案陳詞,“趙家有,嫁周家子為妻,新婚三月忽發惡疾,人既已娶,木即舟,無下堂之條,非七出之例,周家卻以市儈手段、貿易心腸汙趙氏失節,將其休棄!事後因怕趙氏‘懷胎’足月而不臨盆,自證染疾而非失節,竟至於賄賂人證,告上縣廟,意圖借神廟之手行滅口之事!如此歹毒,令人生寒,祖神,更罪不容誅!按律,當判磔刑,以儆效尤!”
磔刑,即剮,割離骨,斷其肢。
周父啊了一聲,登時癱坐在地。
尹禮又道:“穩婆王氏,賄在先,假供在後,眼見趙氏無辜辱,仍助周家將其死,與郎中實為從犯!判王氏割扯謊之舌以祭神明,斷賄之手以冤魂!而郎中已神罰,判其曝七日,以儆效尤!”
“……啊?大人饒命!民婦一時糊塗,民婦再也不敢了!”王婆子這才知道犯了重罪,可叩頭求饒為時已晚。
“判得好!”看臺上有人喊了一嗓子,喝彩之聲頓時響徹州衙。
趙父頂禮叩拜道:“蒼天有眼,祖神有靈,草民多謝大人替小平冤!”
“此為州試,我非,此案尚需三司裁斷,你歸家靜候文便可。”尹禮說罷便起朝閣樓上一禮,高聲道,“學生周縣尹禮,業已結案,恭請三司裁審。”
所謂裁審,是依舊州試生審案時的表現裁決其斷訟是否公明,策略是否出眾,判罰是否得當,據其綜合表現,擇定前三甲前往神殿殿試。
當然,這隻是所謂的明規,明規之下尚有暗規,尹禮首日首試,足可見其出小族,難三甲。他對此似乎早有預料,待門子將案卷捧走之後,便麵平靜地下了高臺,進了公堂。
藤澤率州試生們起恭賀,眾人對尹禮一番吹捧,尹禮恭敬回之,倒算得上不卑不。
暮青默然旁觀,心中已有計較,且不提圖鄂的刑典是否為重典,那神證之法倒有幾分意思。所謂神證,通俗地講,即是請神斷案,這在前世的古代時期的確時有發生。
例如,古代法國有一種麪包酪審法,即府要求嫌犯在規定的時間吞下約一盎司的大麥麪包和酪,且不可飲水,若嫌犯吞下了,即表明其無罪,反之有罪。此法聽來可笑,實則有一定的科學,因為大麥麪包是纖維食,而吞嚥乾酪也十分困難,兩者都需要口腔分泌唾,而人在恐懼不安的況下唾分泌會減,嫌犯口乾舌燥,自然吃不下。
聖穀審案實則同理,那五穀也不知在神廟裡供奉了多長時間了,上頭還有香灰,任誰吃進腹中都會略不適,而圖鄂人信奉神明,嫌犯眼見要請神斷案,心中自會到恐懼不安,這種心理會放大的不適,審案者便可以藉此查明真相。
讓暮青意外的是,圖鄂篤信神權,尹禮斷案卻並沒有全然依靠神跡,而是憑細心觀察斷定周父三人有罪,且從判詞來看,此人頗有幾分正氣,可惜這等人才難進殿試。
州試是半日一場,首樁案子審結之後已近晌午,晌午衙署戒食,眾人隻能坐等。乾等著未免無聊,一些州試生不得有與藤澤同堂的機會,故而不停地與其攀談。也有幾個學子想與木家子弟結,卻因聽說木兆吉不學無而有所遲疑,倒是藤澤顯得與暮青甚是稔,連出個恭都不忘邀一起。
“看這時辰,下場州試就快開始了,木兄可要出恭?”藤澤轉頭問暮青。
“不要。”暮青依舊惜言如金,隻是說話時把自己的茶碗蓋子掀開,放到了一旁。
此舉沒頭沒腦的,許多學子不明其意,藤澤卻看懂了。這茶碗裡還剩著大半盞濃茶,茶湯已冷,而他和許多學子茶碗裡的茶都還冒著熱氣,且茶已淡。這半日,眾人閑談,茶何止換了三?唯有木兆吉的茶是早晨那盞,這一上午,他連半盞茶都沒喝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