謝九幽一如往常在等他。
即便今日這夜,有些太過漫長。
越秋霜想要轉出去,然而勉強凝起?的神智卻已經難以支撐。他跌跌撞撞走到床邊,瑟著手去床邊坐著的人。
謝九幽覺到他,便握住他滿是酒汙的手,匆匆在他掌心寫字,但他已經辨不清對方寫的究竟是什麼。
他只是用滿酒汙的靠近過去,將年忽然僵的推到床上,緩緩坐下,在痛楚和炙熱雜著的折磨之下,哭著說“對不起?”。
而年始終僵,一?都不敢?。
待一切平息,越秋霜恢復清醒。
他意識到自己做了不可被人原諒之事,是個狹救命之恩以求報、趁人之危的小人。
即便承的是他自己。
他在謝九幽掌心抖著指尖寫“對不起?”,而後?支著乏力?的去水缸打水,卻忽然被謝九幽攥住了手。
謝九幽在他掌心寫︰阿霜。
越秋霜怔了怔,又一次寫道︰對不起?。
謝九幽卻搖了搖頭,寫道︰阿霜,我想娶你為妻。
越秋霜愣住了。
他不明白︰你為何……想要娶我為妻?
謝九幽︰阿娘曾告訴我,這世間歡好,對雙方而言,都應是一生之事。發生過後?,便要對對方負責。
原來只是遵照親人的教?誨。
越秋霜抿了抿,不知為何心口有些發悶。他寫道︰我不需要你負責。況且,是我強迫你做自己所不喜歡做的事,本來做錯的人是我,應當?道歉的人也是我。你不需負任何責任。
謝九幽寫道︰可我喜歡做這樣的事。
越秋霜驚詫地睜大眼楮,而後?又覺到謝九幽繼續一筆一劃地在他掌心寫道︰阿霜,我喜歡你。
越秋霜的臉一下子熱了起?來。
他慌忙寫︰你年紀尚小,而世上之事並?非你所想的簡單,又怎可輕言嫁娶。
謝九幽︰我離加冠之齡不遠矣。何況此事,我已思量日久。阿霜,我喜歡你。
越秋霜︰我在鬼船為伶,縱容惡孽,滿骯髒。我年歲更比你大許多,且修為已廢,沒有其他能耐。你我之間,並?不相配。
謝九幽一筆一劃寫道︰我知道你非自願。我不覺得你骯髒。我也並?不在乎你的年歲。我喜歡你的歌聲。
越秋霜搖著頭︰不對,不該……不該如此。
謝九幽︰喜歡上一個人,有何不該?我喜歡阿霜,天?經地義。
越秋霜臉已通紅。
謝九幽看不見他的表,隻依循氣息湊上前,仰起?臉,輕輕踫了踫他的。
越秋霜……越秋霜落荒而逃。
“那廝倒也直接,”湖畔旁,沈殊把玩著手裡的草梗,說道,“之前見他一副小白臉的模樣,未想到還有如此油舌的能耐,已經吃乾抹淨,上還不饒人。嗯,怎麼這樣瞪著我,你莫非當?真?答應了不?”
“沈殊。”葉雲瀾低斥了他一聲。
“一開始並?沒有,”水鬼悶悶反駁了一句,挲著手裡千紙鶴,片刻才?繼續說道,“後?來,我因事罰,發起?高燒,他徹夜未眠照顧我,我一時心,便……答應了。”
越秋霜答應之後?,兩人投意合,謝九幽對越秋霜愈發親近。
只不過,因為越秋霜心顧忌,還有晝夜難歇的工作,兩人始終未再做出過界之事。
謝九幽傷已快好,想要帶越秋霜逃離鬼船,卻被越秋霜阻止。
這三?年,越秋霜行事小心,把謝九幽藏得,沒人知道謝九幽仍活著。只要能找到機會?,謝九幽離開不是難事。
可倘若帶上他卻完全不同。
他若消失,鬼怪們很?快便會?發覺,到時候,本不會?有容他們兩人逃離的時間。
……何況,他還沒有告訴謝九幽,他上有長生丹的丹毒未解。即便上了岸,也終究活不人樣。
決定讓謝九幽獨自逃離之事,謝九幽並?不願意。
夜中,謝九幽背對越秋霜不說話。
越秋霜起?去看,卻見到一張滿是淚痕的臉。
就算是被鬼怪們剔剜骨的時候,他也未見謝九幽流過一滴眼淚。
未想今夜竟哭一隻狼狽至極的小花貓。
越秋霜嚇了一跳,連忙起?去哄,謝九幽卻仿佛更委屈,哭得不住,才?在他掌心裡慢慢寫道︰阿霜,隻怪我修為太低,保護不了你。
越秋霜︰我怎會?怪你。我隻盼你離開鬼船之後?,好生修行,等修為有了,再來鬼船救我出去。你說過你要娶我,那我就在這裡等著你。我想看你披戰甲,橫掃鬼怪的模樣。我的意中人,該是一個威風凜凜的男子漢大英雄。可不許再哭了。
謝九幽︰阿霜所寫的話,是真?的嗎?你想要我為你的英雄?
越秋霜了他的頭,寫道︰自然是真?。
謝九幽終於不再劇烈反對離開之事。
只是粘著他的時候更多了,時常要親親抱抱。
親親抱抱完之後?,還要得了便宜還賣乖,在他掌心裡膩歪。
謝九幽寫道︰阿霜,你子好。
又寫道︰只不過太瘦了,需要多補補。我聽阿娘說,子太瘦,會?影響生育。
越秋霜紅了臉,他上了鬼船,就沒想過再要後?代,何況而今已和謝九幽在一起?。於是寫道︰莫再胡鬧。
……
臨行前,年攥住他手,寫道︰阿霜,等我回來。
越秋霜寫道︰好。
謝九幽又抬手去越秋霜的臉,一寸一寸,閉著眼細細,仿佛要把他的五廓徹底銘記。
越秋霜由著他孩子氣的舉?,又低頭親親他。
他尋了一個時機,將謝九幽裝進?船上那些理骸的袋子中,而後?將袋子扔進?了海。
並?沒有鬼怪察覺。
謝九幽在他的房間裡放了一瓶,以留下自己的氣息。
他離開後?的第二年,一隻謝九幽親手折的千紙鶴循著這點氣息,飛到了越秋霜手上。
越秋霜拿在手裡端詳了許久,才?把紙鶴打開。
紙鶴攤開後?有一封信。
信上書,娘子親啟。
越秋霜臉微紅,一行行仔細讀下去。
信上,謝九幽說,自己已順利回到岸上,並?且加了道修學府之中,而今已離突破元嬰不遠。又說自己幸得前輩相助,已將上殘缺治好,可以正常視?聽聲說話了。
而後?談及之前在海中潛遊時偶得一海珠,打算親手做飾品,待日後?迎娶他時,為他親手帶上。
越秋霜把信上上下下看了三?遍,才?小心把信紙重新折紙鶴,藏進?牆櫃裡。
之後?數年,他又收到了許多隻紙鶴。
年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漸漸長起?來,筆鋒愈發雋秀凌厲,所見所聞的世界廣袤無比。
只是越秋霜修為廢得徹底,雖能收信,卻無法回信。
縱然如此,每收到一隻紙鶴,他仍是會?拿出一張信紙,仔細將回信寫好,放到屜。
經年之後?,信箋已疊厚厚一疊。
而信封上面,越秋霜開始猶豫了許久,還是紅著臉在上面寫道︰謝郎親啟。
謝九幽走之後?的第七年。
越秋霜來到艙與妹妹越語蝶見面,發現越語蝶面頰憔悴凹陷,整個人瘦得形,形態都有些可怕了,像一支著的骷髏,看上去已時日無多。
越秋霜大驚失︰“厲非對你做了什麼!”
越語蝶低著頭不說話,也沒有踫桌上的筆。
——自從當?年驚嚇失聲之後?,便沒有再出過聲了,只能和越秋霜用紙筆流。
“我可沒有對做什麼,”鬼將厲非忽然走到艙中,“是自不量力?,妄想取悅於我,卻沾了我上鬼氣,才?落得如此模樣。”
“本將甚至還沒想好,這回該如何罰僭越之罪。”
越秋霜怔了怔,跪伏到地上,道︰“將軍,舍妹犯錯,是奴為兄長教?導不方之責,要罰便請罰奴。”
厲非笑了,“霜奴,你對你妹妹的疼,倒還是一如既往。這樣罷,中元將至。猶記數年之前你醉酒而舞,甚是?人,今年你便再獻這樣一支舞,卯時方休。”
越秋霜白了面,卻只能應是。
猶豫了一下,又道︰“舍妹沾染鬼氣,恐怕壽數無多,再無力?服侍尊主,將近可否將放回,由奴照顧?”
厲非揮揮手,“你隨意。”
越秋霜將越語蝶帶回了自己房間。
越語蝶垂著頭,容憔悴,目空,越秋霜見這模樣,即將出口的質問和斥責便停在了嚨。
恰逢又有鬼怪傳召,隻得出去忙碌。
待他深夜回來後?,發現越語蝶坐在他平日寫信的書案旁邊,牆櫃和書桌都有翻開的痕跡。越秋霜正想自己和謝九幽的信箋有無被他妹妹看見了,便見越語蝶提筆在紙上寫︰我真?的不是故意去冒犯他的。
我只是想活得好一點。
……哥,我實在是……太害怕了。
越秋霜看著,嘆了一口氣,上前擁住妹妹,覺隻擁住了一骷髏。
他道︰“都過去了。別怕。”
越語蝶︰我會?死在這裡嗎。
越秋霜道︰“不會?。語蝶,你相信哥嗎?很?快,就會?有人來救我們的,我們很?快就能回去人間了。”
越語蝶︰還有多久。
越秋霜回憶起?謝九幽在信上寫的容,出了一點笑,道︰“沒有多久了,最遲……半年吧。”
秋月十五,又是一年中元。
越秋霜穿著紅,臉上覆著厚厚的白和艷妝,在眾鬼環視中起?舞。
鬼侍拿來加了料的酒喂他灌下,他醉意燻染地伏在酒泊裡,雪白繪滿了蒼青泛著熒的線條,詭異而怪誕的引得眾鬼把酒一杯杯潑到他上。
冰冷的酒水和炙熱的火雜在一起?,他扭曲著展肢舞?,意識卻漸漸開始迷離。
忽然耳邊不知傳來誰的大喊︰“火!船著火了!”
他迷迷蒙蒙地睜眼去。
火倒映在他瞳孔,一群道修從天?上降下。
為首之人面容十分俊,神凌冽,披銀戰甲,手拿長劍,是越秋霜這些年曾想象過無數遍的,年長大之後?的模樣。
他張了張口,卻只能發出一點沙啞甜膩的輕哼。他看見謝九幽的視線掃過甲板,掃過如臨大敵的眾鬼,還有伏在地板酒泊上的他。
他又去看臺上的樂伶,一寸一寸看過去,皺起?了眉。
烈火燃燒到了甲板,道修和鬼怪們兵戈之聲不絕。
越秋霜迷蒙看到青年的影消失在船艙,有些疑。
他想,大約是因為自己化了太濃的妝,模樣又太過狼狽,沒有提前跟謝九幽說過自己在鬼船上除了獻唱,還要如此獻舞,謝九幽一時認不出他來了。
沒有關系。他想。
謝九幽不會?直接離開的,應該是去房間裡找他了,只要他跟過去,就好了……
便使力?支起?,往房間爬。
他聽到謝九幽在大聲喊︰“阿霜?阿霜?”
越秋霜開口應聲,“謝郎……”細小的聲音淹沒在燃燒的火焰聲中。
而幾乎同時,他聽到房間裡傳來一個優的,如同百靈鳥般曼妙婉轉的聲響起?。
那是一個和他歌唱時無比相像的聲音。
——也是因為失聲再沒有與他說過話的,他妹妹的聲音。
“謝郎,是你在找我嗎?我是阿霜啊。”
“我好害怕,你快些……快些帶我離開這裡。”
他看到謝九幽抱著瘦如骷髏的子匆匆走出房間,劍飛天?。燃燒著烈火的木頭砸在他手邊,火舌舐著他蒼白的。
他覺得自己確實喝醉了,才?會?做出這樣一個荒誕出奇的夢。